一树

好钱好美色。

荒地

赶在清明之前,我坐火车赶到了那个回忆贫瘠的小镇。到站时是正午,我捧着一杯热水望着窗外老旧的站台出神,直到列车员站在过道里催促还有两分钟列车就要启动,我才如惊醒一般拎起行李下车。火车从我身后驶出时扬起了比我额头高的尘土,我装作眯了眼把头低下,故意在站里多绕了半圈才出去。

这个小镇三年前规划重建,上面拨下不少钱来处理老旧房屋。我家在小镇的最西北角,那一片是最后一批要拆迁的屋子,而最先拆掉的南边,已经建起新楼房的地基。整个小镇只有一条主道,如今也因为大型机器的来回碾压变得坑坑洼洼,我踏出一步,却又忍不住缩回脚,踩上去的感觉太过惶恐,我甚至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在这里生活过。街道全部都拆空了,我对这里唯一的熟悉感也不见了,现在的我就像一个陌生的旅人。

上个星期大姐给我打电话说马上要拆到咱们家了,她和几个兄弟姐妹想回去看看,再给父母扫扫墓——墓园不在重建的范围内,政府官员怕动了那里就改了整个镇的风水。我在这边犹豫很久,还是拒绝了,并且在下一秒就切断通话,不想再听大姐劝我。

当晚我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踏实,迷迷糊糊地又记起母亲在临去世之前给我的那通电话,她说昨晚梦见我小时候从山坡上跌下去的事,心里很痛,她想我了,却没有照片可供她看,又问我现在还痛不痛。我抿唇,回避了这个问题,只说我马上就回去看她。

但我终究还是晚了,赶到医院时母亲已经走了,大姐说我挂了电话没多久母亲的心跳就停了,我是她记挂的最后一件事。我掀开盖在母亲身上的白布,看见她手里还捏着一件泛黄的旧衣服,是我上小学那年特地请裁缝来做的,那是我第一次不用捡大姐二姐的衣服穿。这么多年过去,我以为早就扔掉了,没想到——

“母亲说这么多年也没让你跟着我们拍一张照片,所以就只能一直带着你这件衣服,想你的时候就看看。”二姐握紧我的手,眼眶红着。我眼光暗下去,从母亲手中抽走那件衣服,递给三哥:“改天烧了吧。”

梦到这里我就醒了,我坐起来靠在床头,抬手抹了一把脸却意外的满手湿濡,再无睡意。母亲火化下葬那日我也没哭,却在这半梦半醒间流了不少泪。我就这么坐了一夜,等到天亮去了个电话给大姐,告诉她我回去,然后就买了最近的火车票。因为小镇很远也不大,铁路是几十年前修的,车站一直用到现在,没有快车,我颠簸了两天一夜才回来。 

就像一场无疾而终的演出。

 

自小母亲就不喜欢我,她总是用那种冰冷失望的眼神看着我,我不断在揣测那代表怎样一种情感,长大以后渐渐明白,那是恨。

但我总是不懂,我以为我在母亲眼里是特别的。可我又羡慕母亲给其他人的关爱,所以我仇视大姐二姐三哥,尤其是比我还要小被全家当成宝的五弟。我以为他们是专偷母爱的贼,便妄图把那些关爱抢回来,可惜仅是妄图。

在五弟还不记事的时候,我总把给他的牛奶偷偷倒掉小半,或者在他的衣服内衬里涂泥巴,被发现了几次后五弟再受欺负就会全都归到我头上,隔三五天我就要去跪祠堂。那时我盼望母亲会为我说两句话,但她仅是匆匆扫一眼就别过头,还与正在气头上的父亲说:“让她多跪几天,不然不长记性。”

由此我也更恨五弟。我从没想过是母亲根本不爱我,而是倔强无知地认为只要我能把被偷走的爱抢回来,一切都会变得不一样。我与其他兄弟姐妹的关系日趋恶劣,出来工作后同事里也有个别有兄妹,即使争遗产争得焦头烂额,都没有我们隔阂这么深——我像防贼一样地防着他们,而他们也不屑跟我多说一句话。

我沿着土路往北走,那些我以为早就被深埋的记忆又一点点涌出来,难堪而深刻。

沿途都堆积着拆下来的废料,眼见那仅剩的几个院子孤零零地立在小镇边缘。我停下,内心不由自主地踌躇,最后还是迈不出步子,干脆在路边蹲下。脚边有半块砖,肮脏的橘红色,我把它捡起来,正反来回看,手指间尽是粗糙的颗粒。

我不由自主地抬起手摸了摸自己被刘海盖住的额角,那里有一块指甲盖大小的伤疤,这么多年过去淡了不少,但凹凸不平的感觉还在。那是小时候被三哥用砖头砸的,三哥的脾气暴躁,那次我不小心在他衣服上洒了墨水,我道歉但他仍不依不饶,忍不住为自己辩驳了几句,却被他不知从哪儿抄起的砖头砸到头。

自嘲地笑一声,我站起来,双腿的酸痛让我猛地后退一步才站稳,又在原地停了一会儿,等待这阵难受的感觉过去,我才继续向前走。

远远就看见几个工人端着盒饭坐在路边,我低着头,从一排断墙的阴影处小心地走过去。我家在院子的最里面,占了一块不错的地方,正屋朝南,整日亮堂堂的。屋侧栽了一棵枣树,说是母亲嫁过来时带来的,可惜现在只剩下一个光秃秃的木桩了,我缓缓地踏上去,像贼一样透过窗户窥视屋内的一切。

或许我本来就是一个贼。

 

在我三四岁时,或者更早,母亲就开始教导我这个家的规矩:吃饭我不能上桌,只能在厨房吃;不能跟弟弟争抢,哥哥姐姐也不行;如果出去,最好不要说出和这个家的关系。这段训诫我听了许多遍,我在当时并不觉得这很刻薄,甚至当我知道别人并没有被母亲如此要求后还窃喜自己是特别的。

这样下去自然是经常被别人欺负,六岁以前我的反抗和叛逆总显得特别软弱,现在回想总觉得是一个小丑拙劣的表演。我不能原谅自己那时的固执,但能原谅自己那时的天真。

我最常做的一件事就是在他们吃饭时悄悄地蹲在窗户下面,偶尔仰起头从窗户最下端探一眼,暖黄的光刺得我眼睛生疼,几乎流泪。我望见母亲的笑,父亲的笑,那些我求而不得的事物却轻易地给予了哥哥姐姐,毫不吝啬。

我站起来,往前走了几步,正好面对着枣树。白天可供乘凉的繁茂树叶在夜晚只剩斑驳的影子,看上去有几分恐怖,我不觉得害怕,仿佛这里从来就是属于我的。我转过身,背靠着树,隔着单薄的衣衫我仍能感到粗糙树皮上的坑坑洼洼。阴影遮住我大半的身子,只留一双眼睛闪着泪光。

直至一次,二姐先吃完饭跑出来,看见了来不及躲藏的我,我慌张地抬头对上她的眼睛,可二姐只是厌恶地别开头:“真是个偷儿。”

那时我恍然明白,哥哥姐姐和弟弟都不是贼,真正的贼是我。因为只有贼才会小心翼翼地掩藏自己不被主人发现。

因为只有贼才会垂涎自己得不到的东西。

现在我又站在枣树前,日光打进屋子里,不是暖黄而是亮白,而我早已忘了那时哭泣的姿势,即使刺眼也掉不出泪。

“四姐!”

我转头,看见了一个朝我跑过来的少年。他面容干净,笑容快要融进灿烂的阳光里,他向我挥手,不过一会儿便跑到我眼前,与站在树桩上的我一样高。他有些喘,拍拍胸口又笑起来,一片清澄:“姐,你回来啦!”

他是我五弟。看到他嘴边的酒窝时我便认出来了,上次见面还是母亲的葬礼,几年没有联系,他变了许多,可还是稚气。

说来也奇怪,这个家里与我关系最好的就是我极尽欺负的五弟。他喜欢和我在一起,我却反感他老是跟在我身后,可怎么也轰不走,最后也就由他。但母亲总是不愿意的,这就多出理由让我多进几次祠堂罚跪。接连几天都如此,我很恼火,第一次对五弟大吼,我让他离我远点儿,不要再害我。他被声嘶力竭的我吓哭了,哭声又引来了母亲,那次我不光跪了祠堂,还被棍子打了一顿。

不过自此以后,五弟也就不爱粘着我,和三哥走得近了。

母亲病重时我曾去医院探望过一次,正好遇到五弟,聊了几句近况也就没人再出声。母亲睡了以后,我忽地问他,你知不知道小时候我总是欺负你。五弟一愣,似是没想到我会问他这个,随即又笑道,知道。

那你为什么总跟着我。我又问。

五弟低头,不说话,我也没逼他一定要回答,毕竟是那么久远的事情了,那时怎么想的现在未必记得清楚。我们又沉默了,我不多话,自然是不会挑起别的话题来聊,不知过了多久,五弟走过来蹲在我跟前,捧起我的手。

姐,我只是不想让你那么孤单。

可是妈不喜欢我总跟你在一起,后来因为我,姐老被罚跪,最后还挨打,我也就不敢再跟着姐了。五弟不好意思地摸摸脑袋,姐,对不起。

我一阵怔忡,好半天才有所反应。我把他拉起来,笑着摇头,是姐不好。

后来我们没有人再提起以前的事情,在我心里,其实也只接受了五弟一个人而已。我知道母亲对小时候的故意忽视和挑剔感到后悔,她也努力地想补偿我,包括我的哥哥姐姐也有这种想法。三哥见到我时视线总是不由自主地看向我的额角,他也不止一次地对我说他有办法帮我去掉那道疤,可都被我拒绝了。不是我不想接受,而是我已经没办法接受。那些年的孤寂和冷清,我唯一的温暖只有挨打以后那个哭得惨兮兮的少年跪在身边一边道歉一边拿药膏给我惨不忍睹的后背上药。

他说,姐,都是我的错,我再也不哭了。

那以后,我没哭过,他也没哭过。

 

“姐,进去看看吧。”五弟称呼大姐二姐三哥都带着辈分,唯独只叫我一个字。我跟着他走进老屋里,家具上盖着白布,隔光能看到蒙上了一层灰尘。我走过一排柜子,在最角落的那个矮几上,看见了一个相框。

相框也布满了灰尘,我把它拿起来,吹开表面的浮土,露出一张黑白全家福。照片上有六个人,缺了我。不仅这张全家福上没有我,这个家每年拍的全家福上都没有我,我只能远远地站在门外,看他们听从摄影师的安排在自己的位置上站好,我便不能再停在门口看了,我怕我会冲上去破坏那一切。

这时五弟走到我身边,看到我手里的相框,轻声问我:“姐,你还怨吗?”我盯着那照片上的人,一遍又一遍地默数过去,始终没有回答五弟的问题。我见他紧张的神色,还是决定把话都说开,这里马上就要拆掉,再多的话再多的事也终究会湮没,但我们心里都有一个结,那不是拆掉这里就能解决的。

我拉住五弟的手,抬头对着他的眼睛,说:“我知道我不是妈的孩子。”

五弟面色一紧,像是没料到我知道这件事儿。他不自在地转头,避开我的目光。我却不在意他这样,松开他的手,慢慢走到窗户边,正对着光秃秃的老木桩。

“我离开家的时候,看过家里的户口本。”

用一句话,解释了我为什么会发觉到自己的身世不对劲。我是考上了外地的大学才离开家的,户口迁移是家里人帮我办的,可最后出了点问题,家里又刚好只剩下我一个,我便只好自己翻出户口本打算去户籍所。家里人的所有资料都在上面,而五弟的生日那一栏,赫然显示他只比我大两个月。

我愣住,继而又惊慌失措,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儿,硬着头皮去户籍所把事情都办好,回到家之后对着户口本出神,最后还是悄悄地把它放回原处,没再跟家里人提起。

在走之前,我瞒着家人,坐了三个小时的长途车,去了外婆家。外婆年岁老了,但依然精神,看见我来了没什么特别的反应,直接带我到大堂,递我一个信封说是考上大学的奖励。我捏住那厚度可观的信封,还是把它放到旁边,开口问:“我……是谁的孩子。”

外婆好像也早知道我来这儿会问这个问题,拿出烟杆抽了几口,便又拉着我去了她的卧房。她从抽屉里拿出一本相册,飞快地翻几页之后,点出一张照片,指着左边那个人说:“她是你小姨。”

我从外婆手里接过相册,仔细地看着照片上那个女人。右边的人我认得,是母亲,母亲的性格更像男人,所以她有许多女人没有的英气。小姨与母亲很像,但看上去更温柔,多了几分清秀。小姨的眼睛微微上挑,看着妩媚,我不由得自己那双与父母都不相同的眼睛。原来我是小姨的孩子。

“那是你爸的错。”外婆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然后就出去了,只留我一个人在屋里捧着相册。我找了把椅子坐下,从相册的第一页开始翻,这相册里都是妈妈和小姨的照片,前面是黑白,后面变成彩色。可这些照片却在一个标注着十九年前日期的地方戛然而止,我抿唇,往前翻了几页,把外婆指给我的那张照片从相册里抽出来,揣进怀里藏好。然后我把它放回抽屉里,离开了外婆的卧房。

外婆在大堂等我,她见我来了,从烟袋里又摸出一小撮烟草放进烟锅里,腾出一只手拍拍她旁边的椅子示意我坐下。外婆的声音很沧桑,说出来的故事有点儿像遥不可及的梦,缺些真实,可我明白,那些都是过去,针扎一样的过去。

外婆说,母亲生完三哥以后身体变得不好,有两三年都在调理,不能外出干活,就把小姨接过去帮着照顾。后来身体渐渐好了,又怀上了五弟,本想让小姨留下来再照顾一段时间,可小姨还是执意走了。五弟刚生出来没多久,就有人把我从乡下送来了,之后家里闹得天翻地覆,母亲几度说要离婚,都被父亲劝住了,最后这口气母亲忍下来,却也见不得我好。五弟比我大两个月,应当是哥哥,但母亲说如果我当最小的,会被养成娇纵的样子,于是我当了四姐,有一个五弟。

我知道外婆把曾经的纠葛和吵闹都略去没谈,她说这是大人的恩怨,我不必知道那么多。我沉默许久,低头摆弄自己的衣摆,我指尖冒出的细汗在粗布上留下浅浅的指印。外婆让人让人送我回去,又把装钱的信封收在我随身带的袋子里。快踏出门口时,我回头,望见外婆被烟雾挡住的脸。

那外婆,我小姨呢?

我那二姐儿,生你时难产,已经走了。

 

我把从外婆那里听到的故事和五弟说了,他不说话,我想他知道这些事必定是母亲告诉他的。既然是母亲,那么所有的细枝末节应该都讲清楚了,我说的只不过是浅薄的一层,半点细节都没有,一个笼统的大概,连画面都描述得不清晰。

“其实,小时候我很讨厌你们,我以为你们是贼,不声不响地就把母亲的爱偷走,半分都没有留给我。我想尽办法去讨得母亲欢心,可最后什么都得不到,对你们来说轻而易举的事情于我却难如登天。可我不明白母亲就是单纯的不爱我,我依然坚持认为你们不好,你们偷走了原本属于我的爱。

“可能除了二姐你们没人发现我一直躲在窗户后面偷看你们吃饭,那颗高大的枣树成为我最好的庇护,我不怕黑,不怕孤独,不怕寂寞,唯独害怕我爱的人不爱我。然而事实就是那样,母亲对我说过很多个不许,却从未疾言厉色地说你们的不是,我曾经以为那代表我很特别,长大了发觉那只是我的无知。后来我被二姐看见了,她说我像个小偷。也是,我躲躲藏藏,在二姐出来时甚至向后退一步想让树干挡住我。她的话同时也提醒我,你们都没有错,犯错的人是我,我才是贼,我觊觎母亲给你们的爱,是我一直在试图把它偷走,那原本就该是你们的。

“最后,我从外婆那知道了小姨。过去的小姨偷走了父亲,生下了我,我却想抢走母亲,敌视你们。我忽然就觉得自己很可笑,我想了许多词来形容我的行为,挑来选去也只有偷才合适。那不是抢夺,抢夺需要相称的实力,而我没有。我根本不是母亲的孩子,连拥有母爱的资格都谈不上,那种不是我的而我想要的东西,只能偷。”

五弟静静地听我讲,没有插话。而我也是第一次一口气说这么多,还有许多事我没有讲,比如我明白外婆为什么给我一大笔钱,她也不希望我再回来。她是不喜欢我的,因为我害死了她的二姐儿,拖累了她的大姐儿。

“姐,在妈病重的时候你问我小时候为什么总跟着你,我说我不想看你这么孤单,其实也不全是这样,只是我那时不知道你把事情都了解得一清二楚,才没有说。”五弟沉默好久才开口,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吞,“是爸妈把我找过去,说姐你和我年龄相近,但我是男人,要照顾你才行。后来知道小姨的事情,我才明白爸妈是什么意思。”

“他们是想说,我是哥哥,要照顾妹妹。”

 

之后几天我在离小镇不远的城镇找了一个招待所住下,五弟带着大姐他们来看我,问我要不要去墓地看看爸妈,我低头想了想,还是拒绝了。或许大姐也从五弟那里听来我和他说的话,没再劝我,只是嘱咐我以后一个人生活要小心些,有空会来找我。 

老屋拆迁那日,我一个人站在土坡上,看着那生活十几年的地方轰然倒塌,就连我以为扎根很深的枯树桩也被挖起。推土机轰隆隆地驶过,彻底把这里变为了一片荒地。我想起我离开家的那天,是梅雨季,阴雨连绵,但我心里一片荒芜,寸草不生。那时我不知道自己为何没有逃离的快感,只觉得自己被连根拔起,就这么走掉,再也回不来。

我从衣兜里掏出那张从外婆的相册里偷拿的照片,上面的小姨和母亲都笑得开心,两人的头挨得很近,像是约定了永远不分开。我也冲着照片笑了一下,拿出打火机点燃一角,再用树枝在脚边挖了一个坑,把照片烧完的灰烬都埋进去,盖上土。

做完这些,我抬起头,仿佛在瓦砾中看到了在偷看家人吃饭的那个小小的自己,她转头,好像也看见了我。她问我,你还怨吗?

半晌,我摇头。

早就不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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